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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转载】深乙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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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镇的发展的格局,是和别处不同的:都是当街一个百来亩的大商圈,周边散落有着各式楼盘,方便住户随时消费。做互联网的人,月底午夜散了工,盘算着卡里的余额,每每攒上四万块,便可换一平米——这是七八年前的事,现在每平要涨到十万。倘肯多花一万,便可以买一个比邻地铁站的楼盘,或者配套三甲医院的,如果出到十几万,那就能买学区房。但这些深漂,大抵没有这样阔绰。只有真正的深镇人,才踱进楼盘的售楼处内,错层复式,慢慢地挑选。

我从十二岁起,便在深镇湾的链家里当伙计,老板说,我样子太傻,怕侍候不了买房的二代主顾,就在外面做点事罢。外面的租房深漂主顾,虽然容易说话,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。他们往往要亲眼看过每个单间的排布,看过房间采光、隔音如何,又亲看洗手间和电器完好,然后放心:在这严重监督下,签单也很为难。所以过了几天,老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。幸亏荐头的情面大,辞退不得,便改为专管客诉的一种无聊职务了。

我从此便整天的对着屏幕,专管我的职务。虽然没有什么失职,但总觉得有些单调,有些无聊。老板是一副凶脸孔,客户也没有好声气,教人活泼不得;只有深乙己到店,才可以笑几声,所以至今还记得。

深乙己是来找合租却又声称自己是深镇人的唯一的人。他身材很高大;青白脸色,厚重的玻璃镜片下是浑浊的双目;发际线似乎有些高。干的虽然是互联网,可是又苦又累,似乎半年多没有双休,也没有双倍工资。他对人说话,总是满口赛道风口,叫人半懂不懂的。因为他姓深,别人便从宣传栏上的“来了就是深镇人”这半懂不懂的话里,替他取下一个绰号,叫作深镇人。

深镇人一到店,所有咨询的人便都看着他笑,有的叫道,“深镇人,听说你又被欠薪了!”他不回答,对店员说,“找两个合租室友,要一个单间。”便排出认证学历询问租房补贴。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,“你一定又被人裁员了!”深镇人睁大眼睛说,“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……”“什么清白?我前天亲眼见你被小疆裁了员,扫地出门。”深镇人便涨红了脸,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,争辩道,“跳槽不能算裁员……跳槽!……互联网的事,能算裁员么?”接连便是难懂的话,什么“猎头挖我”,什么“涨薪35%”之类,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: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
听人家背地里谈论,深镇人原来也考虑过买房,但终于没有下定决心,又没赶上放水;于是愈差愈远,弄到首付都几乎拿不出了。幸而有一张好学历,便去互联网行业做做工,还有些盼头。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,便是患得患失。工作不到几天,便又考虑这份工作收益不佳,一心想跳槽。如是几次,打电话给他的猎头也没有了。深镇人没有法,便免不了找了一个公司长做了起来。但他在我们店里,品行却比别人都好,就是从不挑剔,虽然间或没有合适房源,但不出一月,定然入住,名牌上又写起了深镇人的名字。

深镇人看了几个单间回来,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,旁人便又问道,“深镇人,你当真做互联网么?”深镇人看着问他的人,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。他们便接着说道,“你怎的连半个首付也捞不到呢?”深镇人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,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,嘴里说些话;这回可是全是泡沫危机之类,一些不懂了。在这时候,众人也都哄笑起来: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
在这些时候,我可以附和着笑,老板是决不责备的。而且老板见了深镇人,也每每这样问他,引人发笑。深镇人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,便只好向刚毕业的年轻人说话。有一回对我说道,“你考虑过买房么?”我略略点一点头。他说,“考虑过,……我便考你一考。深镇的限购政策,怎样说的?”我想,讨饭一样的人,也配考我么?便回过脸去,不再理会。深镇人等了许久,很恳切的说道,“不清楚罢?……我教给你,记着!这些条款应该记着。将来买房的时候,要用。”我暗想我和买房还很远呢,又好笑,又不耐烦,懒懒的答他道,“谁要你教,不是本市户籍成年单身人士(含离异)在本市限购1套住房么?”深镇人显出极高兴的样子,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,点头说,“对呀对呀!……限购政策有四条规定,你知道么?”我愈不耐烦了,努着嘴走远。深镇人刚掏出了手机,想找出推送给我看,见我毫不热心,便又叹一口气,显出极惋惜的样子。

深镇人是这样的使人快活,可是没有他,别人也便这么过。

有一天,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,老板正在慢慢的算业绩,取下粉板,忽然说,“深镇人长久没有来了。押金还没有退呢!”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。一个租房的人说道,“他怎么会来?……他离开深镇了。掌柜说,“哦!”“他总仍旧是跳槽。这一回,是自己发昏,竟跳到猪厂去了。他家的工作,做得的么?”“后来怎么样?”“怎么样?先是连续007加班,后来是项目组改组,再后来就是结构性裁员。”“后来呢?”“后来裁了员了。”“裁员了怎样呢?”“怎样?……谁晓得?许是死了。”掌柜也不再问,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。

中秋之后,房价是一天高过一天,看看将近初冬;我整天的看着客诉,也有些麻木了。一天的下半天,没有一个顾客,我正合了眼坐着。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,“退一个月押金。”这声音虽然极低,却很耳熟。看时又全没有人。站起来向外一望,那深镇人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。他脸上黑而且瘦,已经不成样子;穿一件破polo,一条短裤;见了我,又说道,“退一个月押金。”老板也伸出头去,一面说,“深镇人么?你还欠多少首付呢!”深镇人很颓唐的仰面答道,“这……下回再算。这一回是退押金。”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,笑着对他说,“深镇人,你又被裁了!”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,单说了一句“不要取笑!”“取笑?要是不做互联网,怎么会三十岁就被裁员?”深镇人低声说道,“跳槽,跳,跳……”他的眼色,很像恳求老板,不要再提。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,便和老板都笑了。我点了现金,拿出去,放在他手中。他从破衣袋里摸出一支笔,在收据上签了名,见他满手是茧,原来他最近是摆摊去了。不一会,他收好了钱,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,慢慢走去了。

自此以后,又长久没有看深镇人。到了年关,掌柜取下粉板说,“深镇人好久没来租房呢!”到第二年的端午,又说“深镇人好久没来租房呢!”到中秋可是没有说,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。

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——大约深镇人的确死了。

二零二零年五月。


最后更新于 2020 年 12 月 31 日 作者 springwoo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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